风吹过松林,呜呜地响,像有人在哭。
我看见她的时候,她正缩在班长墓碑后面,用一块破旧的军大衣裹着身子,手里捧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,小口小口地喝着里头的清汤。
是兰嫂。
那个本该在千里之外的省城,被儿子接到身边享福的兰嫂。
她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,没有半点波澜,就像看一个陌生人。
我叫李卫国,退伍二十年的老兵。这次来,是替牺牲在演习场上的老班长陈江河,扫扫墓,说说话。可我怎么也没想到,会在他坟前,看见他那个失了忆的妻子。
这叫什么事儿?我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湿棉花,又冷又重。老班长,你睁开眼看看,你拿命护着的人,怎么到了这步田地?
那天的风,刮得特别硬,吹在脸上,像刀子割一样。我从长途汽车站下来,手里提着两瓶老白干,一袋子苹果,还有一挂黄纸。这是我和老班长的约定。我退伍那天,他拍着我的肩膀说:“卫国,以后混好了,别忘了每年清明,带两瓶好酒来看看我。”
那时候,我们都以为,他说的“看”,是在他那个小小的修理铺里,而不是在这荒郊野外的陵园。
可世事无常,谁也料不到。
三年前,一场突发的演习事故,老班长为了救一个新兵,自己没跑出来。部队给了烈士名号,给了抚恤金,把他安葬在了这片他守卫了一辈子的土地上。
我赶回来送他最后一程,哭得像个孩子。那时候,兰嫂哭得更凶,几次都晕了过去。我记得清清楚楚,老班长的儿子陈东,那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小伙子,当着我们所有老战友的面,拍着胸脯保证,一定会照顾好母亲,让她安度晚年。
他说,要把母亲接到省城去,他开了个小公司,有能力尽孝。
我们都信了。觉得老班长在天有灵,也该瞑目了。
可眼前这一幕,像一记响亮的耳光,狠狠抽在我的脸上。
陵园很大,老班长的墓在最里头一排,靠着山。我顺着石阶往上走,心里还盘算着待会儿跟老班长说点什么。说说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,说说厂里那些鸡毛蒜皮的烦心事,再骂骂他,怎么就这么傻,把命都搭进去了。
还没走到跟前,我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火味。
这地方,除了清明,平日里冷清得很,哪来的人烟?
我心里犯着嘀咕,加快了脚步。绕过一排松树,老班长的墓碑就露了出来。黑色的石碑,上面刻着“烈士陈江河之墓”,照片上,他还是那副憨厚的样子,咧着嘴笑,露出一口白牙。
可照片下面,墓碑后面,竟然搭着一个简陋的窝棚。几块塑料布,几根木棍,勉强遮风。烟火味,就是从窝棚边一个熏得漆黑的瓦罐里飘出来的。
一个穿着臃肿旧棉袄的女人,正背对着我,往瓦罐里添着柴火。
我当时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以为是自己眼花了。
我试探着喊了一声:“兰嫂?”
那女人身子一僵,缓缓地转过头来。
头发花白,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。脸上全是褶子,被风吹得又红又糙。那双眼睛,我曾经在老班长家的相册里见过,亮晶晶的,会说话。可现在,那双眼睛里只剩下茫然和警惕。
真的是兰嫂。
可她不认识我了。
“你是谁?”她的声音沙哑干涩,像很久没说过话。
我把手里的东西放下,往前走了两步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:“兰嫂,你不记得我了?我是李卫国,老陈的兵。”
她怔怔地看着我,嘴里小声念叨着:“老陈……老陈……”
她似乎对这个名字有反应,但眼神依旧空洞。
我指了指墓碑上的照片:“就是他,陈江河,你男人。”
她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,看了很久很久。然后,她摇了摇头,轻声说:“我不认识。我……我在这里等一个人。”
我的心,像被针扎了一下,密密麻麻地疼。
她忘了所有人,忘了自己的名字,却还记得,要在这里等一个人。
而她等的那个人,就躺在这冰冷的墓碑下面。
第一章 墓碑后的烟火
我没敢再刺激她,就在墓碑前蹲了下来,把酒和苹果摆好,点上黄纸。
火苗“呼”地一下窜起来,映着兰嫂那张没有表情的脸。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,眼神里没有悲伤,只有一种近乎顽固的平静。
“兰嫂,你……一直住在这里?”我一边烧纸,一边状似无意地问。
她没回答,只是把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碗抱得更紧了些。碗里是清水煮的野菜,连点油星子都没有。
我心里不是滋味,打开一瓶酒,洒在墓碑前。
“班长,我来看你了。”我对着墓碑说,其实也是说给兰嫂听,“你这老家伙,走得倒干脆,可你看看,你把兰嫂一个人扔下,算怎么回事?”
酒气混着纸钱的烟味,呛得我眼眶发酸。
兰嫂似乎听懂了“兰嫂”两个字,她指了指自己,疑惑地问:“你叫我?”
“是啊,你叫苏兰,我们都叫你兰嫂。”我耐着性子解释。
她摇摇头:“我没有名字。”
一句话,让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。这哪里是享福,这分明是遭了大罪了。
我把带来的苹果洗干净,递给她一个。她犹豫了一下,接了过去,却没有吃,只是拿在手里,翻来覆去地看。
“你儿子呢?陈东呢?”我还是没忍住,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。
提到“陈东”,她的身体明显地抖了一下,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。她抱着头,缩回了那个简陋的窝棚里,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:“别找我……别找我……”
看到她这个样子,我再也问不下去了。
这里面,肯定有事。而且是天大的事。
我没走,就在陵园里陪着她。天色渐渐暗下来,山里的风更冷了。我看着她那个四面漏风的窝棚,心里一阵阵发紧。这么个冬天,她是怎么熬过来的?
我下了山,在镇上找了个小旅馆住下,然后去超市买了棉被、厚衣服、还有一些能放得住的吃食。第二天一早,我又提着大包小包上了山。
她还在那儿,守着墓碑,像一尊雕塑。
我把棉被和衣服递给她,她还是用那种警惕的眼神看着我。
“拿着吧,天冷。”我说。
她没接。
我叹了口气,把东西放在窝棚门口,又把面包和牛奶放在她手边:“先吃点东西。”
或许是饿了,这次她没有拒绝。她拿起面包,小口小口地吃着,吃得很慢,很珍惜。
我就这样在山下的镇子里住了下来。每天上山给她送点吃的,陪她说说话。虽然她大部分时间都不理我,或者说一些颠三倒四的话,但我总觉得,老班长在天上看着呢,我不能扔下他媳妇不管。
几天下来,她对我渐渐放下了一些戒备。有时候,我跟老班长的墓碑说话,她会搬个小板凳,坐在旁边静静地听。
我说起部队里的事,说起老班长怎么手把手教我修坦克,怎么在拉练的时候把自己的馒头分给我。
“……那次演习,下大雨,我们在泥地里趴了一天一夜,浑身都湿透了。晚上冷得直打哆嗦,班长就把他那件干的内衣脱下来给我穿,自己就那么硬扛着。他说,卫国你年轻,身体底子薄,可不能冻坏了……”
我说着说着,眼泪就下来了。
我擦了把泪,扭头去看兰嫂。
我发现,她也在流泪。
那双浑浊的眼睛里,泪水一串一串地往下掉,砸在满是泥土的手背上。
她可能不记得那些事了,但那种感觉,那种心疼,似乎还烙在她的灵魂深处。
“他……是个好人吧?”她忽然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颤抖。
我用力地点头:“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。”
那天,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了句话。她说:“我等的,应该就是个好人。”
我的心,又酸又软。
我决定,不能再让她这么等下去了。我必须找到陈东,问个究竟。
我从陵园管理员那里,费了些周折,要到了陈东最新的手机号码。管理员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,一脸同情地告诉我,这个女人在这里已经住了快半年了,刚来的时候还正常点,后来就越来越糊涂了。他们也报过警,警察联系过她儿子,但她儿子说工作忙,过两天就来接,结果一拖再拖,人影都没见着。
我的火,“噌”地一下就冒了上来。
我攥着写有号码的纸条,手都在发抖。
好你个陈东,你就是这么给你爹尽孝的?
第二章 生锈的承诺
电话拨了三次才接通。
那头很吵,像是在工地上,机器轰鸣,人声嘈杂。
“喂?谁啊?”一个年轻但不耐烦的声音传来。
“我是李卫国,你爸的兵,李叔。”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一些。
那边沉默了几秒钟,噪音似乎小了点,他好像走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。
“李叔?哦……我想起来了。您有事吗?”陈东的语气里,带着一丝刻意的客气,和一丝不易察ACLE的疏离。
“有事,天大的事。”我压着火气,一字一句地说,“我问你,呢?你把她弄到哪儿去了?”
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,比刚才更长。
“我妈……她在我这儿啊,好好的。”他回答得很快,但声音里透着虚。
我冷笑一声:“在你那儿?陈东,你还要脸不要脸?现在就在你爸的坟地里住着,住了快半年了!你跟我说她好好的?”
我的声音不大,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过去。
陈东那边彻底没声了。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,像个被戳破了的气球。
过了好半天,他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:“李叔,这事……这事它复杂,我一两句也说不清楚。我这边实在是太忙了,走不开,等我忙完这阵,我马上就回去接她。”
又是这套说辞!
“忙?你有什么事比还重要?陈东,你忘了你爸是怎么死的吗?你忘了你在他灵前是怎么说的吗?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。
“我没忘!”他的声音也陡然拔高,带着委屈和愤怒,“李叔,你不知道情况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!你知道我这几年过得是什么日子吗?公司赔得一塌糊涂,外面欠了一屁股债!我妈她……她得了那个病,阿尔茨海默,时好时坏,犯起病来谁都不认识,又打又骂,还到处乱跑!我给她请了保姆,她把人家打跑了三个!送去养老院,她半夜能从二楼翻墙跑出来!我有什么办法?我总得先挣钱,把债还了,才能给她治病吧!”
他一口气说了很多,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绝望。
我的火气,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下来,灭了一半。
原来兰嫂是得了这个病。
这确实是个磨死人的病。我邻居的老太太就是,最后连自己儿子都不认识了,整天闹着要回家找妈妈。
可是,再难,也不能把亲妈扔在坟地里不管啊!
“再难,那也是!”我的语气缓和了一些,但依旧坚定,“陈东,你爸在天上看着你呢。你这么做,对得起他吗?”
“我……”他哽咽了,“李叔,我对不起我爸。可是,我真的没办法了。我求求你,你先帮我照看一下她,行吗?就几天,我处理完手头这点事,马上就回去。”
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。
我还能说什么呢?
挂了电话,我心里五味杂陈。
我不是不理解他的难处。一个年轻人,在外面打拼,事业不顺,母亲又重病,压力肯定像山一样大。
可是,老班长临走前,拉着我的手,说得最放心不下的,就是兰嫂。他说兰嫂身体不好,性子又软,怕她受欺负。他让我,还有其他的战友,以后多帮衬着点陈东,多照看着点兰嫂。
这份承诺,就像焊在心里的钢板,生了锈,也得扛着。
我回到山上,兰嫂已经把我买的棉被铺在了窝棚里。她见我回来,竟然主动递给我一个苹果,就是我昨天给她的那个。
“你吃。”她含糊地说。
我接过苹果,心里一暖。
她忘了全世界,但善良的本能还在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就在陵园和镇上的小旅馆之间两头跑。我给兰嫂买了锅碗瓢盆,买了米和面。我发现她虽然糊涂,但还记得怎么生火做饭。只是做得东西,实在难以下咽。
我索性就在墓碑前,用我从镇上买的小煤气灶,给她做饭。
我厨艺不行,就会做那么几样。西红柿炒鸡蛋,土豆炖肉,白菜豆腐汤。
她吃得很高兴,每次都能吃一大碗。
吃完饭,她就坐在墓碑前发呆,有时候会自言自语,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。
有一次,我炖了锅排骨汤。那是我在部队炊事班学的,老班长最爱喝。
我盛了一碗给她,热气腾腾的。
她喝了一口,突然愣住了。
她看着我,眼神里第一次有了光彩,不再是那种空洞的茫然。
“这个味道……”她喃喃自语,“他……他也给我做过。”
我的心猛地一跳。
“谁?老陈吗?”我追问。
她没有回答,只是低着头,一勺一勺地喝着汤。眼泪,又一次无声地掉了下来,滴进汤碗里,漾开一圈圈涟漪。
我知道,有些记忆,是刻在骨子里的。就算大脑忘了,味蕾还记得,心还记得。
陈东的电话,再也没有打来过。
我打过去,十次有八次不接。接了,也还是那句话:“快了,李叔,就快了。”
我渐渐地失望了。
这个承诺,已经生了锈,快要断了。
我不能再等下去了。我得亲自去一趟省城,把陈东这个小子,从他那个“忙”的壳里,给揪出来。
我得让他亲眼看看,他所谓的“没办法”,把他亲娘逼到了什么境地。
第三章 父亲的工具箱
去省城之前,我回了一趟家。家离陵园所在的县城不远,坐车两个小时。
我不是回去收拾东西,我是要去一个地方——老班长生前开的那个修理铺。
铺子在他老家的院子里。他走后,兰嫂被陈东接走,院子就锁了,一直空着。我跟村委会打了招呼,拿到了钥匙。
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,一股尘土和机油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院子里长满了荒草,几乎没人高。
修理铺的门上,挂着一把大锁,已经锈迹斑斑。我费了老大劲才打开。
屋里很暗,光线从布满蛛网的窗户里透进来,在空气中划出一条条光柱,能看见无数飞舞的尘埃。
墙上,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工具。扳手、钳子、螺丝刀……分门别类,码得整整齐齐。虽然落满了灰,但看得出来,主人曾经是多么爱惜它们。
每一个工具的木柄,都被摩挲得油光发亮。
这就是老班长的阵地。
当年,他就是在这里,靠着这双手,这堆铁疙瘩,把陈东拉扯大,供他读完大学。
我走到工作台前,上面还摆着一个没有完工的活计,似乎是一个什么机器的零件。旁边摊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,封皮是黑色的硬壳。
我拂去上面的灰尘,翻开本子。
里面全是老班长的字,刚劲有力,一笔一划,一丝不苟。
记录的,全是他修理各种农用机械的心得。哪个型号的拖拉机,哪个零件容易出问题,用什么方法修理最省力,用什么材料替换最耐用……密密麻麻,画着各种各样的结构图。
这不只是一本工作笔记,这是一本心血写成的教科书。
我一页一页地翻着,仿佛又看到了老班长穿着那件油腻腻的蓝色工作服,叼着烟,眯着眼睛,在灯下琢磨这些铁疙瘩的身影。
他总说:“卫国,做手艺活,跟做人一个道理,不能耍滑头,得对得起良心。”
在铺子最里面的角落里,放着一个大木箱。
我认得这个箱子。这是老班长最宝贝的东西。他说,这里面装的,是他这辈子吃饭的家伙。
箱子没上锁。我打开它,里面没有金银财宝,只有一套套保养得极好的工具。
这些工具,跟墙上挂着的不一样。它们更小,更精致,像是用来做细活的。
在工具的下面,我发现了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。
打开红布,里面是一个小小的、用黄杨木雕刻的物件。
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小人,五官已经有些模糊了,但那咧嘴笑的样子,分明就是老班长自己。小人的手里,还举着一把小小的扳手。
这是老班长亲手雕的。我记得,他说过,这是他当年和兰嫂谈恋爱时,送给她的定情信物。兰嫂宝贝得不得了,一直放在身边。
怎么会在这里?
我把木雕小人小心翼翼地放回红布里,揣进怀中。
我又在箱子里翻了翻,找到了一本旧相册。
相册里,是老班长和兰嫂年轻时的照片。黑白的,泛着黄。照片上的兰嫂,梳着两条大辫子,笑起来眼睛弯弯的,像月牙。老班长穿着军装,英姿勃发,一脸的幸福。
还有一张,是他们抱着刚出生的陈东拍的。陈东被裹在襁褓里,睡得正香。老班长和兰嫂,头挨着头,笑得合不拢嘴。
我合上相册,心里沉甸甸的。
陈东,你还记得你爸妈年轻时的样子吗?你还记得,你是怎么被他们一点点呵护着长大的吗?
这些工具,这本笔记,这个木雕,这本相册……这就是老班长留下的全部家当。
没有万贯家财,但这里面,藏着一个男人对家庭的责任,对妻子的爱恋,对事业的执着,和一个父亲最朴素的期望。
我把那本黑色的笔记本和相册,一起放进了我的背包里。
然后,我选了一把小巧的,木柄被磨得最光滑的活口扳手,揣进了兜里。
我觉得,我需要带上这些东西。
去见陈东,光靠嘴说是没用的。我得让他看看,他到底忘了什么,丢了什么。
他丢掉的,不只是一个生病的母亲。
他丢掉的,是他父亲留给他最宝贵的东西——一个手艺人的根,和一个男人的魂。
第四章 省城的“围城”
省城很大,高楼林立,车水马龙。
我按照地址,找到陈东公司的时候,已经是下午了。
那不是什么气派的写字楼,而是一个城乡结合部的工业园区。他的“公司”,就在一栋破旧厂房的二楼,牌子都褪色了,叫“东升机械加工厂”。
我走上吱吱作响的楼梯,一股刺鼻的金属切割味和油漆味混杂在一起。
车间里,几个工人正在忙碌,机器的噪音震耳欲聋。
一个穿着油污工作服的年轻人,正对着一台机床大吼:“说了多少次了!这个精度不行!差零点一毫米,整个零件就废了!你们是猪脑子吗?”
那年轻人,正是陈东。
他比三年前我见他时,憔悴了许多。头发乱糟糟的,眼圈发黑,眼里的神采,被一种焦虑和疲惫所取代。
他没看到我。
我也没有立刻上前,就站在门口看着。
很快,一个客户模样的人找了过来,拿着一个零件,指着上面的瑕疵,跟陈东理论。陈东不停地哈腰,赔笑,说好话。
“王总,您放心,这批货我们马上返工,保证给您做到最好!”
“最好?陈东,合同上写的交货日期是昨天!你现在跟我说返工?我下游的客户等着要货,你赔得起吗?”
陈东的脸,涨成了猪肝色。
我看着他那副卑微的样子,心里忽然就没那么大气了。
这孩子,过得确实不容易。
等那个客户骂骂咧咧地走了,陈东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凳子上,双手插进头发里,痛苦地呻吟着。
我这才走过去。
“陈东。”
他猛地抬起头,看到我,愣住了。脸上的表情很复杂,有惊讶,有羞愧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解脱?
“李……李叔?您怎么来了?”他站起身,手在油腻腻的裤子上擦了擦,想跟我握手,又缩了回去。
“我不来,你是不是打算让在坟地里住一辈子?”我开门见山,没有半句客套。
他的脸“唰”地一下白了。
他把我请到旁边一间小小的办公室。办公室里堆满了图纸和零件,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。
他给我倒了杯水,用的一次性纸杯。
“李叔,对不起。”他低着头,声音很小。
“对不起这三个字,你应该去跟说,去跟你爸的墓碑说。”我把背包放在桌上,发出“砰”的一声。
“我……”他张了张嘴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,眼圈红了。
“你刚才在车间里,为什么要对工人发那么大火?”我换了个话题。
他愣了一下,随即苦笑道:“一个轴承套,客户要求精度非常高,误差不能超过0.02毫米。厂里这台老车床,精度本来就不行,师傅们手艺也糙,返工了好几次,还是不达标。再交不了货,我就得赔违约金了。”
我听着,没说话,从背包里拿出了那本黑色的笔记本,推到他面前。
“打开看看。”
陈东疑惑地拿起笔记本,翻开了第一页。
当他看到里面熟悉的,刚劲有力的字迹和手绘的图纸时,他的手,开始微微发抖。
“这是……我爸的?”
“你爸一辈子的心血,都在这里面了。”我说,“你往下翻,翻到关于轴承加工的那一篇。”
他听话地往后翻,很快就找到了。
那一页,详细记录了在老旧车床上,如何通过特殊的加固和校准方法,配合手工打磨,来达到高精度加工的要求。旁边还画了详细的示意图,标明了每一个关键点。
陈东看得眼睛都直了。他像个发现了宝藏的孩子,嘴里不停地念叨着:“原来是这样……原来可以这样……我怎么就没想到……”
我看着他,缓缓地说:“陈东,你上了大学,学了先进的管理,懂电脑,懂营销。你觉得你爸那套老手艺,过时了,土了,赚不到大钱。所以你一毕业,就跑到省城来,东拼西凑开了这个厂,想干一番大事业。”
“你错了吗?没错。年轻人有闯劲,是好事。”
“但你错在,你把根给忘了。”
我指着那本笔记本:“这就是你的根。你爸没给你留下金山银山,但他给你留下了比金山银山更宝贵的东西。这是手艺,是经验,是几十年的心血,是‘对得起良心’这五个字。你把它扔在老家的角落里蒙尘,自己在这里,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,撞得头破血流。”
陈东的头,埋得越来越低,肩膀一耸一耸地,压抑地哭了起来。
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,哭得像个孩子。
我知道,我带来的这本笔记,不只是一本技术手册。
它是一把钥匙,打开了陈东心里那座被压力、焦虑和浮躁封锁起来的“围城”。
城墙的后面,是他对父亲的思念,对母亲的愧疚,和他迷失已久的初心。
我等他哭够了,才从口袋里,掏出那个用红布包着的黄杨木雕小人,放在他面前。
“这个,你还认得吗?”
他抬起通红的眼睛,看到那个木雕,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“这是……我妈的……”
“是啊,是的。你爸当年送给她的定情信物。她得了病,谁都不认识了,还把它藏在枕头底下,谁都不让碰。后来不知道怎么,又让你爸给收回了箱子里。”我叹了口气,“陈东,的病,是忘了事。可你的病,是忘了心。”
“你把她扔在坟地里,你觉得是省事了,是摆脱累赘了。可你想过没有,她为什么哪里都不去,偏偏守着你爸的坟?因为在她心里,哪怕什么都忘了,那里,还是她的家。有你爸在的地方,就是家。”
我的话,像一把重锤,一下一下,砸在陈东的心上。
他伸出颤抖的手,拿起那个木雕小人,紧紧地攥在手心,嚎啕大哭。
第五章 味蕾的乡愁
陈东当天就跟我回去了。
他的厂子,暂时交给他一个信得过的副手。他说,什么生意,什么合同,都比不上他妈重要。
回去的路上,他一句话都没说,只是把那个木雕小人,和那本笔记本,紧紧地抱在怀里。
车子开进县城,天已经黑了。
我没让他直接上山,而是带他去了我住的那个小旅馆。
“你这个样子,上去也只会吓着她。”我说,“先洗个澡,换身干净衣服,吃点东西。明天一早,我们再上去。”
他默默地点了点头。
第二天,天刚蒙蒙亮,我们就出发了。陈东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和新衣服,脸上写满了忐忑和不安。
走到半山腰,他就走不动了,扶着一棵树,喘着粗气。
这不是累的,是怕的。
近乡情更怯。他这是“近母情更怯”。
“李叔,我……我怕她不认我。我怕她打我,骂我。”他的声音都在抖。
“她是,就算打你骂你,你也得受着。这是你欠她的。”我没安慰他,有些坎,必须自己迈过去。
等我们走到墓地时,兰嫂正坐在窝棚前,用一根小木棍,在地上划拉着什么。
她看到我们,眼神立刻变得警惕起来,抓起身边的擀面杖,护在胸前。
“你们……你们是谁?别过来!”
陈东看到母亲这副模样,眼泪“刷”地就下来了。他往前冲了两步,跪倒在地上。
“妈!是我啊!我是东东啊!”
兰嫂被他吓得连连后退,手里的擀面杖挥舞着:“我不认识你!你走开!你是个坏人!”
陈东跪在地上,哭得泣不成声。
我走上前,把陈东拉起来,对他摇了摇头。
“别急,慢慢来。”
我把带来的早饭——小米粥和肉包子,放在兰嫂面前的小石桌上。
“兰嫂,吃饭了。”
她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陈东,犹豫着,没有动。
我把陈东拉到一边,低声说:“你先别说话,就在旁边看着。”
然后,我走到老班长的墓碑前,像往常一样,开始跟他“唠嗑”。
“班长啊,你儿子回来看你了。这小子,在外面混得人模狗样的,就是有点糊涂,差点把自己的根都给忘了。不过还好,还没糊涂到家,知道回来了。”
“你看看他,长得多像你,尤其是那对招风耳,一模一样。就是没你当年精神。”
我一边说,一边观察着兰嫂的反应。
她果然被我的话吸引了,偷偷地打量着陈东。眼神里,还是有迷惑,但敌意少了很多。
那天,陈东就在旁边,默默地看着我给兰嫂做饭,看着我陪兰嫂说话,看着兰嫂坐在墓碑前发呆。
他一句话都没说,但他的眼神,一直在变。
从最初的痛苦,到后来的愧疚,再到最后的……心疼。
中午,我用带来的排骨,又炖了一锅汤。
我故意让陈杜去烧火。
汤炖好了,我盛了一碗,递给陈东:“给端过去。”
陈东的手抖得厉害,一碗汤差点洒了。
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兰嫂面前,把碗递过去。
兰嫂看着他,没接。
陈东就那么举着碗,一动不动。
我对他使了个眼色。
他会意,用勺子舀了一勺汤,吹了吹,递到兰嫂嘴边。
“妈,喝汤。”他的声音,沙哑得厉害。
兰嫂的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说什么。她看着那勺汤,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。
最终,她还是张开了嘴。
汤,送进了她的嘴里。
就在那一瞬间,兰嫂的身体,猛地一震。
她像被雷击中了一样,呆呆地看着陈东。
浑浊的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,正在一点点融化,一点点清晰起来。
“这个味道……”她喃喃地说,和那天对我说的话,一模一样。
但这一次,她没有停下。
她抬起手,颤抖着,抚上了陈东的脸。
那是一双粗糙的,布满裂口的手。
“江河……?”她轻轻地叫了一声。
她把陈东,错认成了他的父亲。
陈东再也忍不住了,他扔下碗,一把抱住兰嫂,放声大哭:“妈!是我!我是东东啊!不是我爸!”
兰嫂被他抱着,没有挣扎。
她只是用手,一遍一遍地,抚摸着他的头发,嘴里不停地念叨着:“东东……我的东东……”
她或许还是没能完全认出他。
但那碗汤,那熟悉的味道,唤醒了她作为母亲的本能。
那是家的味道,是爱的味道。
是她味蕾深处,永远也抹不去的乡愁。
第六章 不完美的团圆
兰嫂的情况,时好时坏。
有时候,她能清楚地叫出陈东的名字,拉着他的手,问他工作累不累,有没有按时吃饭。
但更多的时候,她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她会把陈东错认成老班长,絮絮叨叨地跟他说着几十年前的旧事。
她说:“江河,你看,咱家东东会走路了。”
她说:“江河,东东考上大学了,是咱家的状元。”
每当这时,陈东都会红着眼眶,耐心地应着:“是啊,咱家东东有出息了。”
他没有再回省城。
他把厂里的事情,全部电话委托给了副手。他就在山下的小镇,租了个带院子的小平房,把兰嫂接了过去。
他学着我,每天给兰嫂做饭。
他做的,都是老班长生前最爱吃的菜。
他从那本黑色的笔记本里,不光学到了怎么修理机器,还找到了夹在里面的一张小纸条。
那是兰嫂的笔迹,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样菜名:红烧肉多放糖,排骨汤要放玉米,西红柿炒蛋要后放盐……
那是老班长一辈子的口味。
陈东就按照这张“菜单”,一样一样地学,一样一样地做。
他把平房的小院子,收拾得干干净净。他还从老家,拉来了老班长那个工作台,和满墙的工具,在院子的一角,重新建了一个小小的修理铺。
他白天,就在那个修理铺里,研究父亲留下的那本笔记,琢磨那些老旧的零件。
他的厂子,因为他用笔记里的方法,攻克了那个高精度轴承套的难题,赢得了客户的信任,拿到了一笔新的订单。厂子,活过来了。
他说,他要把厂子搬回县城来。守着母亲,守着父亲的这片土地。
他说,他不想再做什么大老板了,就想当个本分的手艺人,像他爸一样。
我看着他的变化,心里很欣慰。
老班长在天有灵,也该瞑目了。
我准备要走了。
临走前一天,陈东请我吃饭。
就在那个小院里,他亲手做了一桌子菜。
兰嫂也坐在旁边,那天她很清醒,气色也好了很多。她不怎么说话,只是微笑着,看着我和陈东喝酒。
陈东给我倒了满满一杯白酒。
“李叔,这杯,我敬您。”他端起酒杯,站了起来,“没有您,我……我这辈子都活不明白了。我不是人,我混蛋!”
说着,他“啪”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。
“别这样。”我拦住他,“你爸要是看见,得心疼。”
我端起酒杯,跟他碰了一下,一饮而尽。
“陈东,记住,人这辈子,可以穷,可以败,但不能没了良心。你爸留给你最宝贵的东西,不是那本笔记,不是那些工具,是这两个字。”
他用力地点头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
那天晚上,我们聊了很多。
聊老班长,聊部队,聊过去,也聊未来。
兰嫂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,听到我们说起老班长有趣的事,她也会跟着笑。
那是一个不完美的团圆。
母亲的记忆,还是残缺的。儿子的事业,才刚刚起步。未来的路,还很长,很艰难。
但至少,他们一家人,心又重新聚在了一起。
这就够了。
第七章 传承的火种
第二天一早,我收拾好行李,准备离开。
陈东和兰嫂,坚持要送我到车站。
走到院门口,陈东忽然拉住我。
“李叔,您等一下。”
他转身跑回屋里,拿出来一个东西,用布包着。
他把布打开,里面是一把崭新的活口扳手。
这把扳手,和我在老班长工具箱里拿走的那一把,样式很像。但这一把,是陈东自己亲手做的。
他用厂里最好的钢材,按照父亲笔记里的方法,自己锻造,自己打磨。
扳手的钢口,泛着幽蓝的光。木质的手柄,被打磨得温润光滑,上面还刻着两个小字:传承。
“李叔,您那把我看见了,在我爸的工具箱里。那是他的念想。”陈东把扳手递给我,“这把,是我的。也是您的。谢谢您,把我爸的魂,给找了回来。”
我接过扳手,沉甸甸的。
我感觉我接过的,不只是一件工具。
那是一颗重新燃起的火种,是一个年轻人失而复得的良心,是一个家庭血脉相连的传承。
兰嫂也走了过来,她手里拿着一个红彤彤的苹果,塞到我手里。
“路上吃。”她看着我,眼神清澈,话说得很慢,但很清楚。
我点点头,眼眶又有点湿了。
我没让他们再送。
我一个人,提着行李,走在小镇清晨的街道上。
回头望去,他们母子俩,还站在那个小院的门口,对着我挥手。
阳光照在他们身上,给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。
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老班长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开。
他就在那院子里,在那一堆工具里,在那一本笔记里,在那一锅排骨汤的香气里。
他化作了阳光,温暖着他的妻子和儿子。
他也化作了一颗种子,种在了陈东的心里,也种在了我的心里。
这颗种子,叫责任,叫情义,叫良心。
它会在我们这些老兵的心里,在陈东这样的年轻人心里,生根,发芽,一代一代,传下去。
第八章 心安即是归处
回到家,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。
上班,下班,跟老婆子斗斗嘴,为儿子的婚事操操心。
日子就像一杯白开水,平淡,却也解渴。
只是偶尔,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会拿出那把刻着“传承”二字的扳手,细细摩挲。
我会想起那个守在墓碑后的女人,想起那个在工厂里焦头烂额的年轻人,想起老班长那张憨厚的笑脸。
这一切,就像一场梦。
但它又那么真实,真实到改变了很多人。
陈东偶尔会给我打电话,跟我聊聊厂里的事,聊聊他母亲的近况。
他说,兰嫂的病,还是老样子,但精神头越来越好了。她爱上了在院子里种菜,西红柿、黄瓜,长得都有模有样。
他说,他把厂子迁回了县城,虽然规模不大,但做的都是精细活,口碑很好,订单不断。他用赚来的第一笔钱,给父亲的墓,重新修葺了一下。
他还说,他准备把父亲的那本笔记,整理出来,复印给厂里的年轻师傅们学。他说,这么好的东西,不能失传了。
我听着,心里由衷地为他高兴。
这个年轻人,是真的长大了。
去年清明,我又去给老班长扫墓。
这次,不是我一个人。
陈东开着车,载着兰嫂,早早地就在陵园门口等我。
兰嫂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虽然还是有些怕生,但看见我,她笑了。
“你来了。”她说。
我们一起,走到老班长的墓前。
没有了那个简陋的窝棚,墓碑周围干干净净,摆满了新鲜的菊花。
陈东没有烧纸,他说,他爸不喜欢乌烟瘴气。
他只是打开了一瓶酒,和我一样,一半洒在墓前,一半自己喝了。
“爸,我跟李叔来看你了。”他对着墓碑说,“你放心,妈有我呢,我好着呢。我没给你丢人。”
兰嫂就站在旁边,安安静静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,眼神很温柔。
她还是不记得所有事,但她知道,这里躺着的,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。
她知道,身边站着的,是她要用余生去守护的儿子。
这就够了。
那天,阳光很好。
我们三个人,在墓碑前坐了很久。
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,一个一直盘旋在我心头的问题。
我问陈东:“你当初,到底是怎么想的?就算再难,怎么就能……把一个人扔在那儿?”
陈东沉默了很久。
他看着远处的群山,说:“李叔,其实,我不是扔下她。我是……带她回家。”
我愣住了。
“那段时间,我真的要崩溃了。债主天天上门,工厂濒临倒闭,我妈的病越来越重,谁都不认识,每天在家里又哭又闹,说要回家,要找我爸。我带她去过我们省城的新家,她不认。我带她回乡下的老屋,她也不认。她嘴里,就念叨着一个地方,说我爸在那儿等她。”
“有一天,她又跑了。我找了她一天一夜,最后,就在我爸的墓前找到了她。她哪里都不去,就守在那儿。我怎么拉她,她都不走。她说,这里才是家。”
“那一刻,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,鬼迷心窍。我觉得,也许,让她留在这里,对她来说,才是最好的归宿。至少,在这里,她不哭不闹,她很平静。”
“我知道我错了,错得离谱。我是在逃避,是在给我自己的无能和自私找借口。李叔,谢谢您,把我打醒了。”
听完他的话,我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我没有再责备他。
生活,有时候真的会把一个好人,逼到绝境,逼到做出一些外人无法理解的,荒唐的决定。
重要的是,他能知错,能回头。
回来的路上,兰嫂在车后座睡着了。
夕阳的余晖,透过车窗,照在她安详的脸上。
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,心里一片宁静。
什么是家?
家,不一定是一栋房子,一个院子。
有时候,家,就是一份牵挂,一个念想。
是兰嫂心心念念的墓碑,是陈东浪子回头的担当,也是我这个老兵心里,那份沉甸甸的,永不生锈的承诺。
只要心里有这份牵挂在,走到哪里,都是归处。
老班长,你说,是这个理儿不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