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老家,坐落在少陵原上。
极目四望,土地坦荡,一直向天际延伸,沉静中蕴含着说不尽的生机。南望终南山,如一道青黛的天然屏风,云雾缭绕时,便连起了仙境与人间;北倚长安城,千年王气的厚重与喧嚣,都化入原上吹过的风,送来绵长而古老的气息。
我生长的村庄——西戎店(今为光明村的一部分),只是这黄土原上一个不起眼的小聚落。据说它始于西晋十六国的烽烟,在民族交融的潮涌中生根发芽,一路延续至今。小时候,最爱听祖父讲村里的旧事。那些故事,上下千余年;而讲故事的祖父,因为满村人的敬重,被唤作“先生”。那些浸润着人间烟火的老话,让我的童年始终沉浸在厚重而温暖的时光里。
老家不远处,汉宣帝杜陵的封土如沉默的山丘,勾勒出原野的天际线,也用斑驳土色定义了“历史”的形状。耳畔回响的,是许皇后与汉宣帝“故剑情深”的传奇——那不是史册里冰冷的墨痕,而是祖辈口中代代相传、关于信义与挚爱的启蒙。隔村的田野,明朝秦藩王留下的“九井十八寨”石人石马,虽风雨剥蚀了眉目,但凛然的庄重却未曾消减,依旧静静守护着这一方安宁。

图片为AI生成
地处原心的西戎店,自古便被岁月温柔环抱。在村北,唐代文学家杜牧与柳宗元的墓冢曾经静立,像两卷被时光轻合的典籍。风过松林,涛声如低语,仿佛那些未尽的才思与文气,仍在天地间流转回荡,滋养着这一方水土。年少时路过,虽读不懂诗文的千钧之力,却总不自觉放轻脚步、屏住呼吸——生怕惊扰了沉淀千年的清梦,扰了穿越古今的安宁。村南,兴教寺的钟声总在暮色四合时响起。那声音悠远沉静,拂过晚祷的飞檐,穿过袅袅炊烟,抚过原上每一寸温厚的肌理,最终涤尽人心深处的尘埃,让一切喧嚣归于平和。
在这片被文脉与历史浸润的土地上成长,我的骨子里自小便浸染了它的风韵与气性;并非刻意习得,而是呼吸之间的滋养,是目光所及的沉淀。年少时在村里读书,整片原野就是我的课堂。日日看着母亲与乡邻在土地上躬身劳作,看他们怎样播种、锄草、收割、碾打……那些勤劳的身影,教会了我最朴素的真理,因此认得麦子从青绿转为金黄的每一个瞬间,懂得黄土在旱时与雨时的不同脾性,也早早读懂了古老乡村在时代洪流中沉默而深远的变迁,以及它始终不变的坚守。
除却十四载河西走廊的军旅岁月,我的目光从未真正离开过长安这片土地。大漠的孤烟与长风,非但没能吹散原上的记忆,反而让那缕风的温润、那片泥土的气息,在心底愈发清晰、缠绵。我的思绪,像一只识途的鸟,越过千山,最终落回原上的枝头。直到离开工作岗位之后,心里藏了半生的乡情,再也按捺不住——从淡淡的念想,化作了日夜萦怀的牵挂。我忽然明白,是时候回去了;这不是短暂停留的探访,而是要用自己的方式,为这片生我养我的厚土,留下一些属于此刻的、真实的印记。
于是,在少陵原流转的四季间,我背起相机,走进纵横的村巷,记录每一处聚落的时世更迭;驻足于田埂村头,定格一张张鲜活生动的面容;穿行于晨雾未散的阡陌,叩开大地深处沉睡的微光。我走遍原上40多个村庄,像一个虔诚的归人,揣着积攒半生的惦念;也像一个深情的恋人,眼里始终燃着不熄的爱火,凝视着这片土地的每一处细节。
我的情绪,总在取景框里流转——翻新的民居与斑驳的门楼默然相望,老人眼底的风霜与孩童足下飞扬的尘土,大槐树的清荫蔽日与老碗会的袅袅烟火,还有断墙深处掩埋的家族旧痕……这一切,让我在静默的凝视中,一次次按下快门,将流动的时光,凝成永恒的切片。而最打动我的,始终是平凡生活里朴素的刹那:劳作归来时额间的汗与笑,市集上讨价还价的那份专注,红白喜事间不加掩饰的悲喜,还有邻里相助时无需言语的默契——它们,才是这片厚土上最鲜活、最不朽的史诗,是宏大叙事背后最温情也最坚实的注脚。
这一切,始于一个朴素的念头——为生我养我的这片厚土,写一部属于今天的光影志书。它不只关乎地理风物,更关乎生活于此的人:记录他们的悲欢、他们的呼吸、他们的坚韧,以及他们与脚下这片古老土地之间永不断裂的血脉深情。
我的根,早已深扎进少陵原的厚土。归来,不是为了遥远的怀想,而是为了更近的陪伴与更久的凝视。我愿以镜头为笔,将这片土地的晨昏雨雪、过往今朝,一一收录进时光的底片里,成为它沉默而忠诚的守护者。
王润年简介:
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、原西安市摄影家协会副主席。先后荣获第二十四届、二十五届全国摄影艺术展优秀作品奖、寻找伊甸园全国摄影大赛银奖、第三届陕西摄影奖、第十七届陕西摄影艺术展一等奖、第二届西安摄影“金朱雀奖”等60多项大奖。出版《白鹿原最后的窑洞人家》《故园落晖》《乡村最后的火光》等作品集。
